127、一个满肚子故事的老人去世了(上) ——回家(9
127、一个满肚子故事的老人去世了(上)——回家(94)石普水我们屋里一个满肚子故事、满肚子民歌的老人在农历六月二十五日去世了。听到消息时我正在家里赤膊给孙子写信。等我匆匆忙忙穿好衣服来到他家时,老人已经“搁铺”了。按照我们地方风俗,人不能死在床上——死在床上必须“驮床”到阴曹地府;而必须在临死前抬上门板,此谓之“摊门板”;这时儿子媳妇都来看着老人咽气,这就是所谓“送老”或叫 “送终”。接着是“进材” 。孝子,我那当老板的弟弟跪在门板前烧纸,这是 “买路钱” ,也叫“送路钱”——是亡人人到阴曹地府的第一笔钱。家乡老人所谓“穷家富路” , “送路钱”纸有“三斤四两”之多——所以我们家忌讳“三斤四两”这个数字。大热天,持续37度以上高温,烧纸非常热,但是孝子还得一张一张的烧,孝子难做啊!至于为什么“送路钱”必须是三斤四两,肯定有来历的——问过道士和地仙,他们也不知道。两个年纪大的人用湿毛巾擦洗遗体,换上新衣服,据说要“上七下五”才合礼仪,但是我们家乡一般只有“上四下三” 。礼仪前传后教,入乡随俗,大约以前家乡都是一些穷苦劳动人民,穿着这样就算够体面的了,谁能全部合乎“周礼”呢?我帮着抬棺材。棺材四角用四块土砖垫。精通世故的人私下里说,用这四块土砖垫米瓮,里面的米永远打不完——简直就是聚宝盆啊!我平素大大咧咧,父母双亲都亡故了,但是这四块土砖都被大哥精明的岳母搬去了,怪不得我一生发不了大财!此是题外话。(但是,我们屋里首富居然也说他父亲垫棺材四角的四块土砖也被他弟媳搬去了——看来也不很灵验。)女人们忙着煮一碗半生半熟的饭,此谓之“倒头饭” ,为亡人“饯行”——言外之意吃饱饭走,不到阴间做饿死鬼。为什么是半生半熟的饭?想来因为半生半熟的饭难消化,农村话叫“经饿”。阴阳一理——其实这些都是饥饿岁月人世间的现实写照,寄托了那个时代人们对亡人的关照,是时代的产物。还有焚化纸轿、纸篮,女人们致哀送灵等等节目。还有棺内下垫石灰,亡人头垫枕囊,口含茶米,脸盖面纱,脚垫灰包,手握陪葬器皿,再以青布掩盖全身,等候遗体冷却后再放到进棺,然后在合家举哀声中盖棺入殓,停柩于祖堂东侧。还有棺前挂孝幛,摆香案,点长明灯,设跪拜位,作为治丧灵堂。此是后话,不是全部按部就班进行。“进材”还有一项重要节目。孝子戴着草帽到塘里端一碗清水,并且用草帽遮着日光,用青色布、清水洗亡人胸口,下面孝子跪着叫:“爹爹,来家喝清茶,莫到路上喝浑茶!”并且连喊三声。老人们说,人死以后七天才死心,虽然嘴里不能说话,但是心里清楚,听得见亲人的呼唤。这样做,亡人就会记得自己的老家的。不忘故土!别忘家乡!——这不是迷信,这是对亡人的一种精神寄托!“进材”后是请地仙看日子,请道士做法事。“雨来着,风来着,道士姆妈驮鼓来着!”我们小时候经常这么喊。果然不一会道士就来了,真是召之即来。富有戏剧性的是,第一个道士来后,又来了两个道士。后来的道士说这里是他的“坛口” ,自古就是他的业务势力范围,按行规应该他们做。主人说话了,道士是他请来的,他没有接到“行规”的“相关文件” !道士问为什么不让他做时,主人说他们“捉砣” ——或者是漫天要价。我没有介入这场论战,这不关我的事。地仙也很快来了,问亡人、儿子、孙子的生辰八字,接着查找黄道吉日。选择了七月初八日。好一阵忙乱。太阳快落山了,最后一个节目是“送油”到村堂庙。人死了,村堂庙的领导——相当于现在的村官,要给他“盖棺论定”,这人一生吃了多少米,多少油,做了多少善事,多少恶事,算清账,注销户口,才能发送到阴曹地府。老人们甚至说,早年人死后,夜里有人听见村堂庙的算盘敲得霹雳巴拉响。那时只管吃的,不管计划生育也不管修路。去村堂庙的路我本来老熟的,大集体时经常在那里做农活。但是,眼下一路上草特别深,来到村堂庙旁边,前后左右都是茂盛的草,哪里看见村堂庙的踪影?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了,打电话回去问人,说哪里哪里,我说我就在这里,但这里没有村堂庙!怪事!硬着头皮在草丛里再往四处找,最茂盛的草丛里有一簇树,低矮破旧的村堂庙原来就在那一簇树里!村堂庙,相当于现在的村委会,原来就是这样。沧海桑田。(2)准确地说,去世的老人是我堂叔。一个月前,妻亲耳听见叔叔说:“我这一肚子故事,一肚子民歌就要带到棺材里去烂了!”——言外之意,他舍不得死。谁舍得死呢?如今这么好的日子谁舍得死?蛇虫蚂蚁还贪生呢。族叔也真正的舍不得死,他十多天前就不省人事,我看见他嘴张开着,脸色灰白,一副死像,好像只有一口气在,随时有死的可能。两个儿子媳妇从广州匆匆忙忙回家。十来天族叔不吃不喝,就这么熬着,竟然不咽气,他是真正舍不得死,咽不下这口气。儿子叫赤脚医生来,赤脚医生不给开药,说这么大年纪,身体都这样了,没必要,搞到县城医院治疗说不定会死在医院。人固有一死。生老病死是客观规律,他舍不得却又无可奈何。俗话说,阎王注定三更死,断不留人到五更。叔叔终于死了。我很惋惜。近年来我颇感兴趣地搜集古老民歌,民间传说故事,怎么没有想到他呢?远在天边,近在咫尺,失之交臂。他“一肚子故事,一肚子民歌”? 我琢磨着他的话。叔叔比我大二十七岁,我们接触五十多年了,平时并没有听他讲多少故事,没有听他唱过多少民歌啊。记忆中唯独一次。大集体时,一次在稻场上打谷把,他跟张舅母对歌。那时他们都四十来岁年纪,手上不停的做事,嘴里对山歌。开始好像是男女打情骂俏,后来互相对骂,并且越来越上劲。他们俩那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互不服输。手不停做事,嘴不停对歌,我们几十个社员则都停下来做观众,做评判,做拉拉队,吆喝着呐喊助威。一眨眼时间过去四十年多年了,张舅母前年作古,如今他也仙逝,一个民歌时代结束了。我很惋惜。我的父亲去世时八十四周岁,当时石屋最高寿。叔叔今年八十有五,是石屋历史上最老的寿星。在我的印象中,叔叔平时不大说话,劳动休息时默默吸着黄烟。做事不急不疾,慢慢腾腾。说话时不快不慢,不时有幽默风趣的语言招来哈哈一阵大笑。平时似乎不大说话,不显山不露水。没有听他讲故事。叔叔喜欢喝酒,而且酒量比较大。有一回,不知到哪一家亲戚家喝酒喝多了,特别的兴奋,一路小跑,把上身衣服脱下来,路上女人看见了,以为是傻子,也吓得跑。叔叔越发兴奋,边跑边喊“牛猖疯呀!”“牛猖疯呀!”在甲鱼咀干活回来,下齐腰深的水,族叔干脆把裤子脱下来拿着,在女人面前大摇大摆,弄得女人们不敢看他。族叔倒是大大方方,“痾屎的不丑丑了过路的?谁没有看见过这个东西?”他风趣不风流,风嘴不风心。他一生冰清玉洁,对婶婶忠贞不渝。叔叔身体特别好。五短身材,有力气,做事有诀窍,得法。推车别人要女人拉车,他一个人还比别人多。走路看上去不快,但是匀速运动,结果走到别人前面去了。三九天天寒地冻,水库里冰块下面清清楚楚看见鱼儿结成了团,别人临渊羡鱼,他脱赤脚拿挺网走下冰块里,挺了两网大大小小鲜蹦活跳的鱼。在别人看来这回肯定被冻病,但是族叔一点事也没有,他是金刚不坏身。他的肠胃特别好,世界上什么东西他都吃。死鸡,死鸭,死狗,死猪,别人不敢吃的,他都吃,而且吃了什么事也没有。(2013.8.2~5)(2832)(2017/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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