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一日,世上千年
如果你执礼而问我是谁,我会执礼而答曰,小弟姓张名小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宿松张小男是也。 小弟姓张名小男,家住宿松桃花庵,桃花树下桃花客,桃花池上做神仙。 桃花庵外,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缓缓东流,直至天涯无尽头。 父亲说,庵里这么多娘子生活起居,这溪可名胭脂河。 我说,浓妆艳抹,不是本色,夭夭桃花,淡而不烈,自然天成,或可称心,此溪当谓桃花池,以警庵中男女。 父亲略一沉思,道,甚妙,甚妙。 桃花池两岸,桃林密茂,中无杂树,每当春暖花开之时,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桃花池水深几许,临渊倩影凭谁顾。小男泛舟春且去,秋光日日穿朱户。 我独自一人,驾一叶小船,在池中荡漾,荡漾。 在波心,我用桨,轻轻勾画着心字,等红粉佳人一起摇曳。无奈冷月无声。 桃花池中央,有一座阁楼,名唤桃花阁,四层重檐,向上翘起。 阁梁之上垂出两行条幅,是父亲手书的对联:人唤水禽散;春深湖雁飞。 我常乘舟而来,带一壶桃花酒,一坐便是一整天。 曾几何时,我与寄居桃花庵的表哥一起,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现如今,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表哥家去了,我只好举觞白眼望青天。至于有没有皎如玉树临风前,便不得而知了。我想大抵不会太差。 这一日,夜幕已开。醉意朦胧之间,我似乎看见一面红妆向我走来,罗袜凌波生网尘,撩拨着我的心弦。 她落座,袭来一阵阵暗香,直冲我的天灵盖。 只闻道,公子,可赏一杯否。 我忙咽下口水,斟满一杯,双手奉送至红妆前。 她笑道,来。 我便与她对饮起来,推杯换盏,无有任何意念,只是眼神不曾转去。 和风吹过,我听见清歌飘渺而起: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新月,歌尽桃花扇低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当真是了得。我不禁脱口道,红粉佳人翻丽唱,惊起鸳鸯,两两相飞向。 然后起立拍掌。 红袖轻扬,红唇遮过,红妆施礼,道,公子过奖了。公子竟不知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我上前,扶她起身。 她后退一步,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我一怔,自觉地,也往后退了一步。 我正正衣冠,淡淡笑道,可否赏一字。 只见她,袖口飞出三丈远,挥毫落纸如云烟。 停笔,她道,画梁春尽落香尘,宿孽总因情,这个予公子,还望公子能知晓其中奥妙。 我拿开镇纸,只见桃红色纸笺上,两行小楷,如星辰般闪闪烁烁: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我撑舟回岸,只听见身后歌声再起。 隐约之间,尚可辨出其词: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 我不觉神思恍惚,误入藕花深处,在星河之间,惊起了一滩鸥鹭。 回到书房,我卷起红妆所书小楷,并提抄一句,一起包上,放在桃花箱内。 我题道,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人生偶遇,果真是,罗袜凌波生网尘,那能得计访亲情,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 第二天一早,我面禀父亲,桃花池两岸,无赖夭桃面,平明露池东,春风为开了,却拟笑春风,当真是气人。 父亲满眼怜爱,道,夭桃惟是笑,着实可恼,你待要怎样,为父都依你。 我道,要我说,庵中一切俱不得以桃花为名,只待全易了去。 父亲道,既依了你,且去书房写了字来,为父好打发人定匾额。 跑回书房,一气呵成,桃花庵换为石莲洞,桃花池改为九曲莲池,借水势重起一处景致名三叠泉,桃花阁改为对酌亭,红妆落座处题为佛座石,施礼处题为挹仙台,其余各处听雨亭,四顾亭,一线天、鸳鸯石,荷衣古池,等等,不能一一记述。 至此,我心泠泠然,日复一日,坐赏离离旷野,高蹈似沙鸥。 小弟张小男,石莲洞中仙。洞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 来源:何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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