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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更快地回到宿舍，我不想再走那条平坦的乡间大道了，而从这条青草覆盖的长长田埂穿过，可省时和便捷一些。更主要的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走进田野了。
只是，要通过这块田野，我要不时拨开伏在田埂上的一些快熟了的稻穗，这会使我手脚多少有些忙乱。越是进入田野的腹地，那种生生的、青青的味道也越发浓郁起来，我的四周都是由青转黄的稻谷波浪，这天我正好套着一件红色的汗衫，如果有人看见我，一定会觉得即醒目又渺小。现在除了田埂上的主人，一般的城里客人是不会再走上田埂的。自己这么突作奇想，大概也有一些缘由在内，是一种内心的需要吧。在我走动的步子里，不时有粉蝶和蚱蜢惊乍地跃起，稻穗的锋芒不停地摩擦着我的腿脚，那奇痒处我知道是蚊虫乘机对我裸露的部位进行了袭击。只是我没有停留，看不尽身边这些饱满充实的生命，一直延伸到深处。
对于田野的感觉，我想用朴素二字来表示我的思索。我们在不少文章里读到“土得掉渣”的形容，实际上就是以田野的本质作比喻的，只是这种比喻带有深深的贬义，让人听了不是很舒服。如果田野不朴素而花里胡哨，我们还真推测不出有什么结果。我见过花鸟市场上的五色土，一块块五彩果冻似的，一浇上水，晶莹剔透，又颤巍巍有弹性，象征性地插一两枝花，可没多大用处。我很早就接受关于田野的常识，知道朴素而有为正是田野的过人之处。小学时代有三个年头，我是在农村学校度过的，田野从四面包裹学校，坐在教室里，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窗外田野的景象，不是禾苗拔节了，就是扬花吐穗了；不是稻穗金黄了，就是收割停当了，真有点像万花简那般，最终又转回到原处。后来我才知道这就叫轮回。四季轮回，朴素的田野也跟着轮回。人们总是在轮回里，从田野博大的胸膛上，收获着劳作的硕果，使希望变成现实。当田野上北风席卷人迹杳然，是免不了有荒衰之意的，转瞬之间，无数生命走完一个流程已经消亡。可是用不了多久，更旺盛的生命又在这朴素的身体上生根发芽，田野又一次披上绿色的衣裙。对此，人感叹看不到自己生命的轮回，可是我们看够了庄稼的轮回过程。生命如四季又绝不是四季，每一个轮回总是呈现出许多新的变化，再不是旧时面貌。如此朴素的田野可以幻化万千植物的动人色泽，滋养苍生经久无绝衰，这就是永恒吧。
在田野上，总会被一些景致吸引。有好几次，我就轻易地看到水田中的翁仲。估计这里原本不是田野，而是神道或别的什么通途，而后成为田野，这些石像就被人遗弃了。有的田野中不矗立着石碑，只是刻痕斑驳，一俟夕阳落下，石碑在田野上就毫无庄重可言了。有一次我还看到了一对双翼辟邪，座台高出田野水面，可惜双翼已经风化得不成样子，不得腾空而去。至于田野上的坟茔就更多了，长年投身于田野的农家人，终归要化为田野上的尘泥，这也算得上是最自然的安息了。这不禁使我想起许多共同点，以前有多少名迹、肉身，禁不住春雨霏霏春草齐，零落成泥都化为松软的田野。而今则步步紧逼，要将广阔无边的田野改造成都市。现在我们要看到田野，呼吸田野特有的空气，非得跑那么一段路途，才能把都市气息驱散而换成皋壤韵致。我们总是说农家人是田野的守望者，长久的守望，他们更多的具有了泥土那般的朴素性质，更憨厚自然。田野和他们，可以互为对照。有时候人不在水田里，便托付给稻草人看管。稻草人是农家人的影子，也算是一种象征。如今的稻草人是做得比以往洋气多了，甚至用多彩塑料袋剪裁包裹，那摊开的双臂有如善舞长袖，被风一触动就飘扬起来。家中有读书的小孩，还会给稻草人的面部施予颜色，这对于鸟雀来说，多少有一些吓唬作用。那些石碑、石兽，总是常年纹丝不动，凝固在岁月的模子里。稻草人就灵活多了，是田野颇为幽默的一笔。我不知道稻草人始于何时，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沿用无衰，对鸟雀亲和的提示，也是体现了农家人一种很温和的情调。
我们会从田野的驳杂生物得到暗示。在田野里，除了人以外，大若牛羊，小若蚊蚋、蜉蝣、蚁蠹，都有自己存活的空间。有的浮游于田中水面，有的蛰伏叶片之上，还有的忙碌穿行于湿润的草丛根部。生命短若蜉蝣，数小时就终结一个生命周期，却也不会被田野抛弃。让我们张目可见的是田埂上那些卑贱又顽强的野草，它们的身体似乎不可能被摧毁，有时不经意就侵入了稻田，总是会被农家人连根拽起或用宽厚的脚板踩入泥中，眼见着遭受了灭顶之灾。可是用不着太担心，过不了多久，它的叶牙又会浮出水面，再展新绿。这些没人管束同时也没人关照的野草，只是随季节而青黄而荣枯，它的生命真值得我们歆羡。也许会在某一个季节，我们看不到庄稼，看不到辛劳的农家人，可我们绝对看得到萋萋野草。眼瞅着江南的冬日也暖和起来了，四季越来越适宜野草家族的繁衍，它们和田野不可分离。我在当农民那会，人多地少，无太多农活可作，于是总会有一批人专门在田埂上芟除野草，拔得一根不剩，露出土的本色来。这是人的一种百无聊赖的状态，消灭野草的生命，也浪费自己的生命。如果无碍于庄稼，我想最好别和野草过不去，没有野草，也就没有野趣，那还是田野么？
在田野上走久了，会觉得很累。同一个季节的色调是一样的，庄稼的高度也是一样的，除了走动摩擦的声响，几乎没有其他悦耳的声音。这时会让人想起日日重复的生活，不免生出一些单调的感觉。其实，就是眼前的田野也是如此，昨天的田野和今天的田野，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而今天的田野较之明天的田野，差别也还是难以用眼力抉出。生命不可能如万花筒似的每天都有眼花缭乱的巨变，那样的生命虽然花哨艳丽却是极不牢靠。只是过十天半个月看田野，就品出渐变的韵味了；颜色深浓一些、枝干老道一些，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转化。我们爱说生活啊每天都是新的，这当然是文人斯文的一种装饰。农家人不会说这类话，同一个意思经过他们的嘴，就成了这日子不赖。这总是和庄稼的长势联系起来说的。尤其是庄稼收成的那一段时间里，往往清晨出门，先把手举至额前观察天象，他们眉宇间明晦卷舒，和天象是一个神色。这时最怕一天一个景致，最害怕阴阳无定，他们无需浪漫只求实在。有意思的是城里人说向前看，农家人却喜欢向后比。祈盼收成，会说要有前年那光景就好。他们无从向前比，前边虚无的很，只有过去的日子实在可抚摸。记得有记者问文人：你认为自己写得最好的文章是哪一篇？文人无一不是说“下一篇”。农家人才不这么玄虚呢。持守于田野是相当艰辛的，就如同我们持守讲坛、书斋，当农家人叉开腿弯着腰把一株一株的秧苗摁到泥水中，就如同于我们一个字一个字填着稿纸上的格子，只要稍稍嫌弃单调乏味，也就农家人不像农家人，文人不像文人。在这个变幻莫测的时光里，人们总是羡慕别人的生活、待遇、职业，生了游移之心。好像自己被生活亏欠大了，也就难以持守如故一以贯之。如果真要把生活中的浪漫和现实相比，现实还是比较接近生命的本来状态的。漫不经心地在田畴上行走，会看到扬花的美妙和粉饰，蜂拥而蝶舞，文人又禁不住诗心大动了。农家人却不动声色，那神情分明是到了秋后才见分晓。
曾经见过初冬时的田野。当所有的作物归仓后，田野就显得衰败和空寂了，残余的茬口偶尔迸出些微弱的绿芽，总是那么地弱不禁风，稻草则散乱一地，有鼠、雀在寻觅遗落的谷粒，衔着回巢以备漫长的冬季。农家人开始了一年的休假，忙着过冬、祭神，聚在一起品尝自酿的米酒和香喷喷的红烧狗肉。而此时的田野任寒风掠过，已经没有任何稻浪随风起伏了。这时候的田野在文人眼中是感伤的，有如弃妇衣衫褴褛。没有绿意的田野如同没有青春的容颜，不长庄稼的田野是何等的丑陋啊。不过，走入田野的腹地，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些等待的迹象，在默默地积蓄着力量和养分，待严冬过去立春到来。田野的承受也是很有限度的，不可能无休止地付出和赐予，面对越发稠密的人口，田野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了。不难看出原本肥沃得可以流油的田野，无奈地贫瘠起来，它上边的庄稼总是长不好，入秋的稻穗还稀疏得如同轻飘飘的狗尾巴草。田野这种毫不掩饰的情绪，代表着一种生命的意义，任何透支和索取都是得不偿失的，曾经有过的收获也会化为乌有。这方承载万物的田野，有自己的心气和脾性，也有对于人回报的特有方式。这一点，老一辈农家会更敏锐地收到这种信息，从泥土的气味里，从行走的脚感里，从犁耙翻卷出的色泽里，找到某些忧或喜的征兆。他们比青年一代更深地理解和热爱田野，关注田野之变，就像老中医号肪那般，自己心明如镜，却难以用语言传给子孙。
我们说田野离我们很近，缘于桌上三餐离不开田野的赏赐；我们说田野离我们遥远，因为都市不能容纳这种相悖的气息和情调，文明的推进，让田野远离都市。小时候，老一辈的人曾经嘲笑大学生分不清麦苗和韭菜，并经常作为典型的例子说明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害处。当时，田野离我们很近，麦苗韭菜不分显然是说不过去的，如果目力不济，用手抚摸也不难找出差异来。没有两种葱郁的生命叶片会是同一种感受的。只是，你一定要走近田野，这不会太为难一个读书人吧。如今，这个例子已经失去了警策的作用，离田野愈远，这类笑话也就愈出色，牵涉面也就越广泛。随之而来的是麻木和无所谓，认为这并没有什么羞耻。像我这样曾经当过多年农民的人，自以为熟悉了田野草木，可是我的孩子就吃力了，教科书也罢，影视也罢，看似懂了，来到田野上依旧浑沌不开。就好像都市里唱着田园牧歌，要腔调没腔调，要意境没意境。田野之于都市，可真要作底层的体验、本真的品味，还真的要走进田野。
走进田野，就是走进了我们生命的本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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