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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乌江淹没了老街。
他把最有用的笔墨都放在了檐角的那些小花上。
突然,他停住了手中的笔。
这是深秋的龚滩。
在北方,这个时节,已经是遍地落霜,枯干的枝头上,黑鸟在断断续续地叫,叶子也都开始掉落干净,有些树丫上还曾留有几片枯叶,等候着最后的一丝风,一旦秋风吹来,叶子就全然掉落了。
他又回望了一眼乌江水,继续将手中的勾线笔蘸上明黄的颜料,轻轻地落在了细小的花枝上,灰暗的吊脚楼,突然被点亮了。
签门口的梯坎旁堆积着一些杂物,来来去去的行人从他身边经过,他全然不知。有人在江边的岩石上喊,听不清楚到底在喊叫什么,一声比一声高,似乎哪喊声把天空也抬高了许多,一下子天高云淡,乌江水依旧惊涛拍岸。
太阳就要落山了,我不敢确定,他到底还在思考着什么。
调色板上的颜料剩余不多了。他从行李袋中找出一把刮刀,弯腰捏在手上,一手扶着画架,另一手将刮刀顺着画面刮出几条明净的枝干,然后,轻轻地用勾线笔填充上三角梅的主干色,间或调和一点对比色进去,那么细致,专注。
他又退后了几步,靠着签门口旁的杂物,身子后仰,眼睛微微闭着,审视着画。几个背夫过去了,看了下他的画,又看了他一眼,他并不理睬。
突然,他像发现什么似的,快步走到画前面,重新用陈旧的颜色给吊脚楼的木板补色,一笔下去,一块板子的历史感就出来了,再次又加上一笔重色,遮盖住原有的对比色,让画面处于安静。
老街需要这样的静,只留给乌江几笔洒脱的笔触,那是浪的永不节制。老街需要的是无限度的节制,那怕省去青石板路上的脚夫和梯坎上负重爬坡的背夫,他只想在画面中留下千年不变的安静和乌江永恒的惊涛拍岸。
在江面上,他看着往来的船只,熙熙攘攘,但他最终只在江面上保留了一艘船,在浪涛中挣扎着,那是生活中苦难的力量。
他要表现出纤夫的艰辛,虽然船未曾靠岸,纤夫也没有出场,但那逆流而上的船只告诉我们,那洒脱的笔触告诉我们,那无节制的浪告诉我们,苦难是无法抹去的印象,他沿着乌江从涪陵逆流而上,在旅途中亲身体会到的。他在后来的文字里,详述那些过往,那些千年的码头人家,那些不可逃避的苦难,与生俱来的苦难。
他放下画笔,用一块旧帕子将每一支笔上的颜料擦干净,再包好,转身坐在一块石头上,静静地凝视自己的画作。
此刻,吊脚楼里散出袅袅炊烟。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如梦似幻的日子,他一心想着要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感动,那是停留在远古的温情,亲情和乡情,他愿在画中留住那脉脉乡愁。
他完成了他意象中的《老街》和《乌江人家》。
多年以后,他还是惦记着那个遥远的古镇,可惜时光荏苒,不可回溯。
他又在自己的画案上重新画了一幅《老街》,那是他内心的乡愁重现。
他还是把最有用的笔墨留给了细节。
那些花花绿绿的小花,在吊脚楼的陈旧中新鲜地开放着,灿烂着,欢笑着。
那是乌江人家生命中最可贵的暖色和亮色。
他每次行走在青石板老街时,都会去留意那些细小明快的色彩,那些微小鲜活的生命。
那是生生不息的生命本色。
我在翻看他的画册时,时常会想起他文字中温情的叙述,而在他每一笔的色彩中,他能够提炼出生活中往往被人们忽视的美,经过他的重新组合,筛选和定位,鲜活地呈现在画面当中。
小摊子的夜色温和,安静,檐灯深幽地亮着。打更的梆子敲响了,忽远忽近。
他躺在吊脚楼的木床上,耳畔是乌江涛涛不绝的水声,他在想着凤凰山麓的雄美和险峻,想着乌江水的碧澈和激流。
次日的清晨,他沿着梯坎下到乌江岸边,依靠在一块大岩石上,侧身仰望田氏阁楼。
翻开的速写本,竖立在臂弯中,一手抚着本子,一手拿速写笔,刻画着乌江人家的险和奇,那是建筑在悬崖上的舞蹈,是大山深处吊脚楼的绝唱。
他激动的手有些发抖,每一笔都是那么动情,他从未见过如此绝妙的建筑艺术。
后来,他读到一段龚滩的历史资料,将千年的传承,写进了他的散文《风光风情说乌江》,他曾详细地叙述了路途的见闻和感受,写到他初见古镇时的情形,那是唐街,是宋城,是爷爷奶奶的家。
多年以后,他走了,龚滩老街也被沉没在乌江水下。
我坐在先生书屋,从他的《老街》画作中,又遇见他那熟悉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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