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腊月黄天(1) 石普水 腊月里天天都是黄道吉日。博古通今的老人们说今年腊月“太岁”不在家,不怕“太岁头上动土”,任何一天盖屋造楼皆大吉大利。年轻人多在外打工挣钱,等到过年才回家,因此娶亲嫁女、乔迁之喜、孩子升学,大大小小的喜事,不管一年里什么时候发生的,仪式都在腊月办。做楼房的尤其多,争先恐后比拼。如今农村人很多都是家中一幢老宅子,改革开放前后父母建造的民房;路边一幢新楼,近几年建造的;至于为了孩子读书在县城买房已经屡见不鲜,不算有钱人;——有钱人在还打工生活的大城市买了房子。反正,天天都是从半夜到天亮一直炮声隆隆,天天都有人乔迁新居。路边式样小巧别致的别墅前排列着几十门大炮,一声爆炸后满天金光,吉祥如意。门庭若市,前来放炮的每人一包烟——如今档次已经上升到“软中华”这个级别! 乔迁之喜,自然少不了喝喜酒。 年轻时我最喜欢赶热闹,喜欢喝酒时那种欢畅热烈的气氛。现在却怕那种场合。请帖上明明写着“辰时”吃饭,结果快到吃中饭时人却还没到齐。大家习以为常,早饭当午饭吃,只苦了我们这些平时吃饭定时的人了。 左等右等人仍然人还没有到齐的时候,我只能到外面转转,到我最熟悉的地方散步。屋里两个小山坡。一道山坡连接着屋场,住着三十多户人家。屋前面一道山坡是一片树林,树林里面“住”着一代又一代老人——他们都已荣升为“祖宗”的先人。那高耸的土堆里至少有30多个是我从小就熟的“人”,他们曾经抱过我,牵着我的手走路,叫我“奀奀”。如今他们都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有每年腊月二十四才以“祖宗”的身份回家与儿孙团聚。 人生如梦,多么恰如其分的词啊! 站在屋场上可以望到七口水塘。我从小在塘边嘻戏,抬水,摸鱼,划水。如今水塘已渐渐被淤泥填平了,塘岸也塌方了不少,无人问津,任其自生自灭。除了为数不多的比我大一点的老农民,年轻人事实上已与这七口塘毫无关系。他们是农民身份,但却又都生活在城市,称之为“农民工”。中国的年轻农民几乎都是农民工,谁是未来种田的农民? 山河依旧,物是人非。田垅里一片萧索,只有几只麻雀跳来跳去。曾几何时,这里冬天满垅上下都种着绿油油的油菜。而今只有稻茬颓然地在寒风中瑟缩着。地里有少量油菜,这是不愿意享福的奶奶们栽的,绿叶被冰雪冻得焦黄,如同奶奶们的老脸。田也已经快没有岸了,庞然大物的收割机轧倒了一大边,田岸窄得几乎不能走路了。我只能怏怏而回。我喜欢在田岸上走路。曾经千百次走在这坚硬的田岸上,任露水打湿裤脚,观察着,欣赏着田里的水稻,它们发颗时绿油油,抽穗时沉甸甸,成熟时黄澄澄。一如后来我在教室里看学生早读,晚读,也是这样走着。我的学生,如今都无一例外到城市发展去了。 我的学生现在是教授,带夫人荣归故里。教授夫人惊叫:这里天上好多星星!——原来,农村的空气质量比城市好,但佐坝的农民都成了城市农民工,“60后”的农民都是农民工。他们夫唱妇随,石匠、裁缝每天千儿八百挺平常的,且行情看涨,楼房发展太快,石匠供不应求。我一位20年前的学生告诉我,他在海南每天收入至少600元,最多一天挣过6000元! 白驹过隙,人世沧桑。腊月黄天永远不会变,地和人却飞快地变。佐坝还是佐家坝,但没有几百年前姓佐的人。今天我写博客的佐坝初中,几十年后这里谁主沉浮? 我陪主人舅舅一桌喝酒。舅舅比我大几岁,虽满头白发却精神抖擞。喝酒豪爽,酒量也大,敢“炸雷子”。他喝得高兴,说他姐夫一生穷鬼,且病歪歪的。——当年他一个经典笑话是“只要能坐船到洲地,病倒在床上也能得每天一个工分”。而今他儿子成家立业,有儿有女。他一生住破烂不堪的小茅屋,而今他儿子却是三层楼的楼房了。舅舅怎么能不高兴?舅舅自己儿子在外是小老板,每年能赚几十万元。孩子在家读书,明年进初中,想来佐坝初中读书,佐坝初中教学质量好一点。 我心里话,何苦?这年月读书无所谓。我亲身经历了两个兄弟的故事。哥哥初中是我给他办的休学手续,但是不愿读书而去学木匠。弟弟初中我也是给他办的休学手续。他成绩比哥哥好,考上了大学,成了大学生。而今,哥哥当了老板,在县城有一套房,在杭州也有一套房子,在老家佐坝还有一套三层楼的楼房。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大学生的弟弟如今在给他初中生的哥哥打工。 一位在外打工的学生在小汽车里给我递烟,软盒的苏烟。这位学生当年是一个调皮学生,不爱读书。我与他父亲是小学同学,苦口婆心劝他努力学习。我是中学高级教师,一天工资买不到两包软盒苏烟,他工资比我高两倍,而且不用纳税。当年我苦口婆心劝学生刻苦学习,如今大学生们一月工资只是石匠一天挣的,他们该恨死我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腊月黄天。吃完饭,已经半下午了。转眼昏天黑地,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了。
(2011.1.31腊月二十八)(2016.3.4.)2017/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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