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20日晚,我从朋友圈中得到何家庆老师逝世的消息,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没有一点的预兆。我今年二月份、三月份还多次向老师请教,还商量着再跟老师学习三年。何老师,怎么会去世呢?我连忙翻看安大的同学群,在这里,我赫然看到了我们的老班长转发的《"魔芋大王"何家庆昨晚去世》的文章。何老师——我尊敬的先生,真的离我而去了。
上图:左边/廖理南先生、中间/何家庆教授、右边/项学文医生
27年前,在安徽大学主楼的阶梯教室里,正在举行一场演讲。主讲者就是安大生物系讲师何家庆先生,这是我第一次接触何老师。40多岁的他,体型瘦弱,留了个大背头发,面色黛黑,上身穿着深蓝色的涤卡中山装,脚穿一双旧布鞋,尽显着与时代不合时宜的寒酸。我怀疑是不是搞错了,这不是来听大学老师的演讲,而是来听老农民伯伯的亿苦思甜的教育。
演讲开始了,何先生向我们详细的讲解了他1984年自费徒步考察大别山的历程,历时200多天,行程12600多公里。首站安徽宿松县大别山区,途经皖、鄂、豫三省,19个县境,前后攀登了千米以上的山峰,共357座,采取了植物标本3117种,共9000余份,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全面考察大别山的人。在大别山的考察中,他白天遭到了山蚂蟥的叮咬,双腿鲜血淋淋,晚上几次与狼群相遇,差点成了狼群的晚餐。山洪,酷暑,严寒,饥饿,再加上群山峻岭的跋涉,多次让他晕倒。夜晚住山洞,宿牛棚。还多次被当地派出所当成逃犯抓到乡政府里。幸亏身上揣着带有安徽省人民政府大印的介绍信,才得以脱身。在霍山县的山区里,他遇到了一个试种石斛的老人。何老师告诉他,霍山石斛自古是名贵的中药,是植物中的黄金。但是石斛的生长条件苛刻,喜欢阴湿的气候。所以,只能沿着山区中的河流两岸潮湿的环境中种植,并指出大别山区适宜于石斛的种植,是山区人民发家致富的好门路。何老师还说起考察中一件最难的事,这就是植物标本的制作。白天千辛万苦采来的的标本,一定要在当晚制作好。不然这些用生命换来的标本就要作废了。一般都是在晚上回到住处,取下背篓,将白天采来的植物样品一一取出分类,在灯光下,小心的将叶子抚平,然后放在裱纸中间,装好压平。现在我真的不敢想象,9000多份样品,先生当时是如何保管,并从大山中运回家的。演讲接触时,何老师说,同学们呐,大别山区是个宝库,可是山区的人民真穷啊!我是个教师,我愿带着你们一道,去用知识改变他们的命运。在掌声与泪水中,我们目睹先生消瘦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之中。
何老师这次大别山区考察的植物标本,为后人研究大别山生物多样性提供了最重要的资料。他的大别山考察报告,为后来中共中央实施山区星火计划,提供了直接的依据。
再后来,何老师成为了我的老师,他教授我们的《食用植物学》。他渊博的知识,深深地折服了我。从此在他的引导下,我进入了中药王国的世界里。他多次带我到大蜀山识别植物药材,还多次带我到他家,识别他从大别山带来的植物标本。我还记得第一次去先生家的情景,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我按先生给的地址,来到了他家的楼下。这是一栋很老旧的教师宿舍楼,红砖的房子。我依稀记得,先生家在三楼。他的家既破旧寒酸,又富可敌国。破旧的是整个家里除了一张旧桌,两把椅子,一张沙发,两张床,其中他女儿的小床还是用厚厚的书本垫起来的,再外加简单的日常生活用品外,几乎没有什么陈设能跟得上当时的形势。说他富可敌国,是因为在这简陋寒酸的房间里,每个角落都充满了书与知识的气息,满眼是书。房间里除了门与窗之外,几乎整面墙都是何老师精心设计的植物标本柜,里面都是他九死一生从大别山上带回的标本,记录着千里大别山区完整的植物资源信息,这个世界上除了这间屋子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记载着大别山植物资源信息的地方了。这天下午,何老师一点一滴的向我介绍如数家珍。晚上,先生留我吃饭。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先生一天三餐、一年四季的终身主食。
一次课余,何先生和我谈心,聊到了1990年任绩溪县科技副县长的事情。先生说,县长过去叫知县,所谓知县,就是要知道县情,所以,我在任半年时间内就跑遍了全县23个乡镇,采取了1500多份植物标本,写了15万字的《绩溪县野生植物资源开发》一书,引导山区人民靠山致富脱贫。也就是在此任上,他发现了魔芋的经济价值,萌发了开发魔芋的信念。为他后来大西南扶贫奠下了基础。他说一次到绩溪县一个乡指导农民脱贫,后来因为午饭的时间已到,当地的乡长和书记硬是要留他吃饭,先生以为吃个便饭也罢,也因为到了吃饭的时间。不想席间饭菜过于丰盛,酒肉鱼皆有。先生当时心里就急了,反复劝说不用再上菜了,因为他口袋里没有多少钱,以往吃饭,要么自带,要么在老百姓家吃个便饭,3元钱就行。而这次饭……饭后,先生掏出身上全部的20元钱,放在桌上,和乡长书记说:‘’我身上只有这么多钱了,你们收下,不够下次补。"而乡长和书记哪里肯收。对吧?何副县长来咱乡指导老百姓脱贫,吃个午饭怎能收钱?要在往日请都不一定来。所以坚持不接钱。只见此先生将钱往桌上一拍,厉声说道:"哪有吃饭不给钱的?"说完就往外走,留下一桌子惊愕的人。
再往后来,我毕业离开了安大,和先生的交往渐少了,历经世间的风霜,让我伤痕累累。在1997年7月,我组建了我现在这家中草药研究所。又因为和当地的某些部门处理不好关系,频受打击,几近倒闭。我又一次上安大找到了何老师,向先生述说了我的困境。先生安慰我说:"你不要急,世上总有讲理的地方。我明天就上省里为你评理。"事后,先生对我说,他不能每次都为我的事找省里讲理,让我一定要处理好和县里各部门和关系。在1997年年底时,先生趁宿松县政府请他考察宿松湖区水草资源的适养情况。又专程抽空到我家来看我,当时我的儿子才几个月,生活的拮据一览无遗,让先生很是焦心。以至于他1998年大西南扶贫之行以前还是非常忧心我,专门托人捎信给我,让我好好工作,处理好人际关系,十个月以内不要找他,他要到大西南去考察扶贫。
再后来,我的工作逐见起色,对中药独到的见解,多年的拼搏和坚持。我积累了不少的经验,教训。让我在处理许多大医院不好处理的疑难病症时能得心应手,也因此交了不少的患者朋友。工作和生活上也基本上是顺风顺水了。这期间,我和先生少有接触和通话,偶尔几次都是我带着许多问题找先生的麻烦。每次都能得到让我最满意的答复。直到2016年的5月25日,那天我正在山上采药。突然接到县组织部工作人员的电话,说何家庆教授要见我,并告诉我何老师正在宿松通往趾凤山区考察的路上。我迅速下山,与县志办公室廖理南老师一溜烟的赶向了趾凤山里,好像是在龙河村委会,我们这对相隔了近二十年的师生再次见面。我们拥抱、打量、牵手、合影说不尽的话题。当晚老师住宿松华盛汉爵酒店,考虑老师一路舟车劳顿,我没有久留。第二天早上6点时,我来到了老师的住处,他正坐在房间等我,见我到来,就起身带我去吃早点,饭中,我见老师肘下部留了一个长长的口子,有点发炎,连忙问是怎么回事?先生说,是在潜山考察 栝萎时,给树枝刮的,没事。并提出要到我家里去看看。上车时,先生指着我的奇瑞问:"是你买的?"我说:"是。"先生舒心的笑了,到我药房后,我立刻处理好先生的伤口,他里里外外的转转,四处打量一番后,问我能不能养家糊口。我当时内心真的惭愧,连说∶"能!能!"这回先生又笑了,很高兴的说∶"好!好!能养家糊口,能养活自己和家人,这就是对社会的贡献。"想不到先生对我的认知还是停留在十几年前。怪不得他总是担心我。这以后,一直到今年三月二十号,我还一直在问先生有关中药上的问题,给先生带去麻烦,从来都是向先生索取,而从来没有给先生带去关心,问候。真是惭愧万分。
何先生身为教师,一生心系贫困山区的人民,他1998年自费大西南魔芋扶贫,行程三万余公里,途径湖北,重庆,广西,云南等八个省市。举行了260余次农民魔芋种植 , 直接培训农民2万余人。期间爬山涉水,风餐露宿。对魔芋的研发,对贫困山区人民的脱贫,先生至死不渝。
先生一身正气,刚正不阿。他曾多次尖锐的批评当今大学管理的行政化,官场化。多次批评当今大学科研的学术造假。也因此与周围的许多人和事格格不入,特立独行,曲高和寡,故而不合时宜。
对待学生和人民,先生是如春风化雨,倾囊相助。他一生贫困,但他却将国家奖给他的十万元钱,当时就捐给了贫困地区春雷女童计划,以至于死后,他还是将他的眼角膜捐给了这个世界上需要它的贫苦人民。
今天,何先生离我而去了。用毛主席的话说∶先生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