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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 民 往 事 火爷口述 杨辉记录 整理 引子 六十多了，老了！唯有总不由自主地去钓鱼台水库钓鱼的习惯非但没有老，相反渴望坐在水库边，凝视水中央的那种心情像不小心偷食了罂粟一样，一天不去那儿，心里说不出的失落。又来到水边，天下着小雨，老伴追了几里山路，苦口婆心地劝：“死老头子喂，落雨天路滑，万一摔个断胳膊、断腿的怎么办诺？不是不要你来这里钓鱼，这些年，就算是块木头也看得出，在你心里，这钓鱼台水库就是你的命根子、老相好……”火老头笑了：“瞎扯，你个啰嗦老婆子，周六嘛!来都来了，钓一会就回去，放心啊，老婆子，保证不差一根毛发回去！”老太太无奈地独自摇着头离开了，火老头又可以自由地欣赏他的水库了。
图片 晚春的天，淅淅沥沥的小雨，灰蒙蒙的水面在墨绿墨绿的群山怀抱里与苍茫的天际衔接，天、地、山、水浑然一体。人呢？人在大自然的面前实在太渺小了，火老头仿佛丢失了自己！他眯缝着双眼，找啊找啊……看到了，看到了，多么清晰的画面啊，那不正是陈汉沟古镇吗？一个七八岁的小淘气，正跟在扛着“拆字点卦”大招牌的老爷爷后面，屁颠屁颠地奔跑着，人群密集，人声鼎沸，驴马嘶叫，好不热闹繁华！是啊，那正是火老头的家——陈汉沟古镇，早在1958年，省里决定修建钓鱼台水库。不久，十三里长街的古镇成为历史印记，两千多户居民成为移民。古镇为四面环山的数千亩盆地，形似大葫芦，坐倚巍巍绵延大别山,卧隐莽莽群山之腹, 沟外青山叠翠，白云绕尖。北有朱湾乡主峰罗汉宕,西有北浴乡主峰罗汉尖, 西北与湖北省蕲春县毗邻，东北与太湖县接壤，东南为宿松县城，史为两省（安徽、湖北）三县（蕲春、宿松、太湖）贸易中心，有“小汉口”之美誉，百姓中流传：要买买不到的东西，上陈汉沟；要卖卖不脱的东西，还上陈汉沟。又因在军事上易守难攻，所以还有“小四川”之称。
“爷爷，有鱼上钩了，快收竿吧！”突然，一个陌生少年的声音打断了火老头斑驳的过往回忆。
“不慌，不慌……”老人从容地摇着头，像一位资深的哲人。
“哎呀，鱼快跑了！”少年急切地伸手去拉鱼竿，火老头轻轻地推开，缓缓起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像个老顽童，神秘地用食指挡在嘴边，做了个“嘘，别出声！”的手势。
少年惊讶地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一脸的疑惑，半张着嘴巴，微微蠕动着嘴唇，红着脸低下了头。
“滴的伢（宿松方言：小孩子）嘞，爷爷又不是怪你，还不好意思？”火老头大笑起来：“呵呵……过来陪爷爷聊聊天，小、小伙子！告诉你个秘密？你可要替爷爷保密哟！”
“放心啦，爷爷，谁泄密谁变乌龟！”少年瞬间和火老头熟识了起来。
火老头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压低声音说：“老-头-我-钓-的-不-是-鱼！”
“啊？爷爷，您干嘛要耍我一个滴的伢呀？”
“没耍啊，爷爷从来不耍人的！”
“那您到底钓什么啊？您不会就是钓鱼台水库传说中的张果老吧？”少年咬着嘴唇，像突然笼罩着满头的雾水。
“钓-往-事！懂吗？爷爷我钓的就是往事。”
“不懂，完全不懂！”少年神情愕然。
火老头慈祥地笑着，带着少年的好奇回到了那段记忆犹新的 移民岁月。
两个斗笠
那是1958年秋，钓鱼台水库初步挑挖形成后正式蓄水，一连三天大雨后，外面锣鼓喧天，有人用大喇叭筒子反反复复高叫：“上头命令今天水库坝拢口，口子就要合拢了，乡亲们听到了吗？水库马上就要拢口啦！请所有陈汉沟及附近的父老乡亲，火速赶到水库坝上集合迁居，十几米的大口子一旦合拢，整个陈汉沟街就会沉入库底。请大家务必火速撤离，火速撤离！这是命令，是命令……！”
“就让我死在这里吧，这是我家啊，住了一辈子的家！”婆婆（宿松方言：曾祖母）边哭边自言自语，“我家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两双小脚，能搬去哪里呀？天啊，我前世造的什么孽啊，黄土都埋齐颈了，还能迁居到哪里去呀？”
“老娘，您放心吧，我和您媳妇都不会搬的，儿子知道你们的小脚是走不了的，都一把年纪了，淹就淹吧，儿子陪您一起死。让年轻人带着伢们走，让我们老的永远葬在这里吧！”爷爷狠狠吸着旱烟袋，怎么也不肯丢家。
大家几乎都沉默，只有的牙（宿松方言：小叔叔）很镇定，他说：“动员迁居都半年多了，今天就是首批搬迁的大日子，也是水库拢口的大日子！不走是不可能的事情。拢口的时刻一到，就算哪个有十个脑袋也阻止不了！十几米的大口子一拢，陈汉沟就成为库底，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爹啊，您就没看到吗？大坝上民兵持枪连都排得整整齐齐的，这是上头的命令啊！国家修建水库不正是为了黎民百姓吗？听说修建的水库可以灌溉十几万亩粮田呢，爹怎么就想不通呢？大家都在坝上等着我们一家老小一起动身啊。爹，您要还不一起劝奶奶走，那就等于把您的儿孙们一起往水里送啊……”
爹娘都不吭声，我躲在门后偷听，除了听到的牙和爷爷的争吵，就是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
“爹，儿子求您了，火伢（我的乳名）才几岁啊，您真狠得下心让他活活被水淹死吗？”
“不要叫老子爹，老子就没生你这反骨头的东西，家都沉在水底了，人还活着做什么啊？”
“爹，水库就要拢口！我们走吧，不然来不及的……”的牙一直在劝着爷爷，可在爷爷的心里陈汉沟街似乎根本不可能沉入水底，如果不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
突然一声高叫：“水上来啦……”只见远处洪水象奶奶平常烧开一大锅粥时的样子，挟着菜叶、柴禾、木板，鸡鸭毛等正朝街上涌来，爷爷猛地站了起来，栓上了家里的大木门。
“造孽呀，我的儿啊，快打开门，让伢们跑吧！”婆婆清醒了，挪着小脚过来开门。
“奶奶，没用了，迟了！从前门走就是往水里去啊，快，大家快跟我来！”的牙冲进后门的低矮厨房，一脚踹开土墙，搀扶着老人们一个个从屋后撤离。
“火伢，快抱火伢！”爷爷随手抓了两个斗笠，冲着的牙拼命喊。
“你们快，快往后山跑，火伢在我怀里！”的牙抱着我最后一个离开家，我只记得那时候水从门缝里直往屋里涌，房子也在瑟瑟发抖，水深处已经漫齐了的牙腰。幸亏的牙身手敏捷，一口气就冲上了后山。
刚到山上站稳，远眺自己的家，洪水已经淹到了屋脊，整个陈汉沟一片汪洋。婆婆倒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爷爷目光呆滞地盯着家的方向，紧紧地抱着两个斗笠，老泪纵横；只有我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听着声声“轰嗵……噗嗵……”房屋倒入水里的巨响，看着滔滔洪水象表演魔术一样上涨，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好玩！的牙眼圈红红的，声音嘶哑，紧跟在爷爷身旁，细致地抚摸着那两个斗笠，好像守护着一件稀世珍宝。
移民队伍
移民的队伍很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移民的队伍色彩斑斓，黑、红、白，五颜六色；移民的队伍很嘈杂，有提醒老人当心的声音，有呵斥小孩的声音，也有互相安慰、祝福的声音，更有充满神秘、对新生活的美好憧憬之声；移民的队伍大义凛然、热情高涨，在当时年轻的新中国，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遥远艰辛时代，在那个偏辟的陈汉山区，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抛家弃祖的迁居之路，用脆弱的双肩，坚忍不拔地承载着“迁一家，惠千家”、“一人迁，众人福”的光荣历史使命，用实际的行动谱写了一首建国初期平民百姓不怕牺牲、无私奉献的赞歌！
队伍的两边挤满了很多并不熟识的人，他们有的操着锣鼓；有的扛着上面卷满鞭炮的长竹竿；有的提着箩筐在分发荞麦粑；有的在开导哭闹的老人……见我的一家也加入到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不知道是谁塞给了我两个荞麦粑粑，我高兴得连忙狼吞虎咽了起来，婆婆和爷爷奶奶却哭得越发厉害，惹得更多的人也哭出声来。我得意地啃着粑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神气的小大人。相反，我对那些和婆婆、爷爷一样寻死觅活赖着不肯离家的人们；对那些满面愁容、心事重重的人们；对那些哭诉的人们既不理解又很鄙视。特别是一直以来在我的内心深处，爷爷又会逮野兔、捉蛇当美食，还会讲很多有趣的故事，更让我钦佩的是连家里的牛也乖乖听他的话。总之，在那一刻！爷爷在我心里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形象轰然倒塌。与此同时，我认定的牙就是新的偶像！并且暗暗地下定决心：往后就拜的牙为老大，跟他混！再也不乱告他的黑状。
就在一群人围着婆婆哭成一团的时候，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婶婶走过来，费力地睁着浮肿的眼睛说：
“大家不要难过了，老人更不要难过，你们看看我吧，肚子里还带着一个呢，大家一定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不会害我们呀！”
“是啊，别想太多了，洲上（泛指我县洲头、复兴等地）房子都给我们腾出来了，饿了上大食堂吃饭，说不定新家比这里还好呢，毛主席什么时候害过我们啊？”队伍中有人信心百倍地说。
“就是啊，人总要朝前看，地主豪绅都打倒了，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再说我们这里修的是人民的水库，以后我们大伙还可以回来看看啊！”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
“心放宽些，往好处想吧，解放前给地主卖命，什么罪没受过？哈哈……我最高级，背上背个大的，怀里抱个小的，倒是暖和！”有位又黑有瘦的女人风趣地说笑着。
就这样，有人七嘴八舌地交谈着；有人仍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有人像正遭受世界末日的灾难一样煎熬着；有人神采飞扬、期待着早点到达新的家园；小孩子们大多和我一样兴高采烈，像小鸟一样在人群里不知疲倦的飞呀，飞呀！
过了不多时，人群中一声高喊：“人都到齐了，出发……”
“出发啦，出发啦……”有人应和着。
顷刻，锣鼓喧天，万炮齐鸣！红旗高高飘扬在队伍的最前列！持续燃放鞭炮的烟雾与人们脚步扬起的灰尘混合在一起，笼罩着路边熟悉的树木、花草、小鸟；笼罩着每个人的脸庞；笼罩着移民堆积在心头上的万般滋味；也笼罩着移民脚下的路！唯有那鲜艳的五星红旗被山风吹得“呼啦……呼啦啦……”地在半空中招展，它穿越烟雾，抖落尘埃，上下翻飞，绚丽夺目！
撵花车
没走多远路，婆婆和家人就掉队了。当时我非常气恼，急得直跺脚，本来我完全可以跟着红旗跑的，可是爷爷老命令的牙捉住我和他们一起像蜗牛般移动。要是在以前，的牙做梦都别想管住我！可现在不一样啦，我必须得在他面前好好表现表现，做个听话的好小孩，要不然，他肯定不收我这个兵！唉……谁叫婆婆是“三寸金莲”呢！
就这样跟在队伍的最后面走了一阵，爷爷突然对婆婆说：“娘，这样走不行啊，还是给您请个花车吧！（一种独轱辘车:在当时,老百姓一般用于接送重要的人物，如接新娘子、新生儿洗三朝时接外婆等）
“请花车？你以为我这把老骨头还值……值几个钱啊？倒贴个请花车的钱都没人要！叫不要管我，你们偏要带上我这样一个大包袱。”婆婆佝着背，撒着俩只手，肩膀不停地前前后后摇摆着，脖子向前伸得老长，皱巴巴的皮肤绷成了条条、片片的沟壑，张着嘴，喘着粗气：“别……别花……那……冤枉……钱，你们……上……上前……走吧……”
爷爷摸了又摸口袋，咽了口唾沫，一把掏出五块银元，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郑重地把它们按倒在的牙的掌心，一再交代一定要想法子给婆婆请个花车。
花车是请来了，不过为了让婆婆能上车，大伙可是没少费口舌。不用猜，推花车的肯定非的牙莫属！的牙推车的样子可有味道啦！只见他表情严肃，一双手臂伸得笔直，脚步细碎又显得异常匆忙，屁股左一扭来、又一扭去的，惹得我差点笑破肚子。我呢？就紧跟在花车后面跑，左蹦蹦，又跳跳，心里美滋滋的，说不出的来劲。追着“叽呀，叽呀……”的花车声，不时的还学学的牙扭屁股，看着他渐渐地解开了所有的衣襟，敞开着结实的胸膛，红着脸，满头大汗的样子，我也就这样一直不只疲倦地撵着花车跑。撵着，撵着！撵过隘口，又撵过破凉，天黑了，终于撵到了宿松县城！县城的房子真大，反正能挤得下我们那么多人，就这样，在城里歇了一夜。第二天，我继续撵着花车跑，记不太清楚了，也不知道在路上是歇了一夜？还是两夜？反正只记得我们上了船后，很快就到了大人们口里所说的洲上。
辗转迁移
在洲上生活的那段记忆比较模糊，只是有印象那里的水很难喝。可能就是因为喝不惯那里的水吧，第二年的牙就带着家人一起“逃跑”了。那段“逃跑”的日子我也忘得精光了，不过长大后常听的牙说起我家的辗转迁移史。起先，迁居到隘口乡小圩村，大约在那里呆了个把月的时间吧，又迁到了北浴乡的赵岭。半年多后，也许是生活还是不习惯吧；也许是我家劳力少，记的公分也少，老人、小孩在公社大食堂里根本填不饱肚子吧；也许是还有别的什么说不清的原因！总之，的牙带着我们全家又迁走了。其实，那个时候，恰逢我国三年连续自然灾害时期，就算不是移民，全国各地的老百姓又有几个能吃饱穿暖的呢？接着，的牙还带着我们全家投亲靠友度过了些时日，可那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最后，终于就近安置在了钓鱼台水库附近的鸡鸣冲定居。
尾声
少年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火老头的故事，一边默默注视着他那曾历经磨难与挣扎的脸上显现出来的平静与安详。
“爷爷，我很佩服您的！”少年自豪地看着火老头：“要是没有像您这样的移民，哪有今天风景秀丽的钓鱼台水库啊？爷爷您知道吗？我家住在破凉镇的梅墩畈，从小就听大人讲，自从有了钓鱼台水库，我们那里的水田再也没受过干旱，粮食年年丰收！”
“爷爷知道，爷爷也越来越喜欢这大水库！一天见不着它，这心里老觉得象丢了什么似的。”
“哈哈……爷爷，您的秘密我懂啦!”
“懂了吧，滴的伢儿就是聪明诺！哎呀……误大事啦，赶紧打道回府，只顾和你这小鬼头说秘密，把老太婆的叮嘱丢脑后啰！”
“嘻嘻……收竿了！”少年狡黠地笑着：“爷爷，我还是陪着您一起下大坝吧，万一奶奶……嘻嘻……”
“淘气鬼，那就走吧……”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从库西的山顶上露出了笑脸。在阳光的照耀下，一望无垠的水面上金光点点，路边的野花格外俏丽迷人，就连大堤上一老一小两个幸福的身影，也被拉得好长、好长！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自1958年以来，为修建宿松县钓鱼台水库而作出巨大牺牲的所有库区移民！人民不会忘记你们！历史不会忘记你们！你们的功德将与钓鱼台水库同在！你们的平凡与伟大将会永载史册，千秋万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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