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品茶论史

上午去鲁校长办公室，他知我好茶，马上给我沏茶，是新岳西翠兰。一边品茶，我一边谈昨天下午的活动课，也讲到我的白崖寨之行。正好，鲁校长办公桌上有一本县党史资料《松涛》，翻目录，上面有介绍红二十七军的，就借来查证用。随后去资料室，还找到了县志办廖理南整编的《宿松古今纵览》，一并借了来。

回家先泡好一杯茶，清心提神，慢品细读，发现关于红二十七军之史实矛盾相左处颇多。择要读毕，夜已深静，草成此文，权作今日喝茶日记。

今白崖寨“凤卧龙栖”石刻下所立小石碑的碑文如下：

一九三二年七月，鄂豫皖红军遭国民党安徽省长陈调元围剿，寨内红军在师长徐海东、政委王建南领导下，在寨内遍插红旗，经过浴血奋战，以少胜多，全歼敌军两个团，扭转了被动局面，开辟了大别山革命根据地。随后在寨内关帝庙内召开庆功大会，正式成立了红二十七军。军长刘士奇，政委郭述申，副军长吴保才等全军高级将领聚集在巨石前击掌庆功，并刻下“凤卧龙栖”四个大字，以示白崖寨是藏龙卧虎之地。

《宿松古今纵览》收录廖理南《南国长城——白崖寨》一文说：

东峰有一隶书体“凤卧龙栖” 石刻，为清代进士、吏部主事贺欣之子贺仲祁所题刻。

《宿松古今纵览（二）》收录县文物局张振华文《南国小长城白崖寨——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巡礼》，其云：

1932年9月，红军二十七军军长刘士奇、政委郭述申、师长徐海东率部踞寨与敌军陈调元部四十六师在此激战，歼敌一个团，击毙俘敌一千二百余人，战后红二十七军在白崖寨召开庆功大会，并成立蕲、宿、太工作委员会。

《松涛》载何素光文《红二十七军在宿松县白崖寨成立的前前后后》中说：

10月8日，鄂皖工委在趾凤河白崖寨关帝庙开会，……会议决定，东路游击司令部改为红二十七军，军长刘士奇，政委郭述申，副军长吴宝才。

比对短短数段文字，相互差别主要有：一、碑文、张文、何文关于红军在白崖寨与陈调元部的作战时间有差。二、廖文否定了碑文“凤卧龙栖”石刻的来源，切实可信。三、碑文与张文在歼敌团数上不一。四、张文暗言红二十七军至少在1932年9月已成立，至于红二十七军是否成立于宿松，文中未提不定，仅确言红二十七军在宿松成立了蕲、宿、太工作委员会，而何文则确言红二十七军于1932年10月成立于白崖寨，其前身为东路游击司令部。两者关于红二十七军成立的时间地点有分歧。五、碑文与何素光文则在“副军长”的名字上有同音不同字的差别。

关于同一历史事件的叙述，几篇文章多处不一致，谁更接近历史真实，因资料所限，我无从论证，从中可以看出我县原始史料的匮乏及历史研究现状的一些问题，在此不作详论。但可以确定的是，碑文的文字是最偏离历史真实的，缺乏史学的严肃性。

唐代的历史学家刘知几提出修史要具才、学、识三长之说。清代学者章学诚更又补充提出“史德”之说。可是修官方正史，从为封建王朝维护统治和为当政者歌功颂德的需要出发，史识史德时常统统靠边，以人废言、为尊者讳的事常有，为某种政治阴谋，不惜篡改和编造历史的行为更是时时上演，因此我们读到的很多历史书，实际上有相当多的伪史。无论是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在一个有所失常的社会中，存在伪科学甚至反科学是不足为怪的。

在修地方史上，决不可出于抬高地方声名和加厚地方文化底蕴的目的，而不尊重历史事实，主观臆断，随意夸大、扭曲、更改史实。否则，这样的编史行为是一种历史的犯罪，是为历史抹黑，不可饶恕。

茶者淡真，精行俭德。西欧在几百年前就已带领人类进入了科学时代，时至今日，更应守真求实。但愿我们的旧正史思想、旧政治观念能越来越少，最终消失，手握史笔的人，要以勤苦修才学，以义胆修史识，以良心修史德，象太史公那样，宁可坐牢，也要秉笔直书。不然，一个民族，在自己的历史上都敢公然作假造假，还有什么不敢作假的呢？

五一假期，若不带孩子出门，于我总觉心有所缺。今天早起，天气未雨，尽管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我还是决定去白崖寨。

早饭毕，我跟亦忧带上雨披，还是去年暑假我们在泰山买的，没有用上，出发直奔趾凤乡。出发前，亦忧问我带不带茶。因天气比较凉爽，昨晚没有泡“山泉凉茶”，我们便只各带了一瓶农夫山泉、四个苹果上路。

我们到寨，已是近十二点。风景之好，出乎我们的意料，真没想到，在基础设施尚如此不完善的宿松县，还有如此美仑美奂的自然艺术杰作。白崖寨，给我留下了几大印象。

白崖寨：自然之寨。

来之前打听，说进寨要购票，大约三十元。到达山下，确有售票处，但今日过门进寨，无须购票，真是感慨良多，首先感叹白崖寨有质朴的自然之风。大牌景点，五一客流大增，乃是“收钱”的黄金时段，而白崖寨此时却免费开门迎客，纯然是透露着几分“傻气”的率性豪爽的寨主了。自然景观，当然应当可以自然地出入。可是，现如今，有名的自然景观，门票昂贵，我去过的三峡、泰山等，都是门票过百元，人民大众不禁感叹：祖国的锦绣河山，人民看不起啊。很多的旅游景点，一到“开发宣传”，则意味着“卖票赚钱”，成为地方政府和各种势力的财源之一，实在不当。日本的富士山有名，但是免费的；大英博物馆有名，但是其网站上写着“Admission: Free; charge for special exhibitions”，意为“门票：免费；仅特殊展览收费”。中国向世界学习，这些也是该学习的。但愿白崖寨日后发展，能坚持特立独行于平夷的天道，而不是与自然之道渐行渐远。

拾石阶而上，山泉丁冬，清脆悦耳。我跟亦忧说，我若能用此样山泉泡茶，该多好啊。我看到有女性游客从山林里出来，喜盈盈地抱着野竹笋，这是多么天然的绿色美味啊。山上更有野茶树，我看到一个老奶奶，不知是带着她年轻的女儿还是媳妇在乐滋滋地采野茶。据说，以前白崖山产白芽茶，故有白崖寨之名。及至寨墙上，为自然条板石垒成，毫无雕饰痕迹。我与亦忧闲坐墙头，墙上去冬的落叶覆盖，今春的新绿饱放，新老交替，人的世界与物的世界类似，落叶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护新芽，落叶当自豪迈，新芽更为锐勃。行走在茂密的松竹林里，静若隔世，有“林深不知处”之超脱感。一树一木，一花一草，一石一水，没有修饰，自然浑然一体。

白崖寨：初朴之寨。

在凉亭镇，我们与当地搭车回家的村民同乘一老车夫的三轮车上山，并没有专门的旅游车。游人不多，基本看不到污染。与泰山相比，白崖寨是小巫见大巫了。但是泰山上山的旅游线路，有深度人工工程的痕迹，从山下到山顶，沿途是商贩卖铺。当年去三亚，更总是成为商贩“围攻”目标，大煞风景。而在白崖寨，没有跟着你跑拉着你买东西的小贩，进入寨门，我只见到一个卖山芋（即红薯，宿松方言称为“红芋”）的老妇人，山芋上甚至还有泥土留在上面，她更不出声叫卖，只是和蔼地静静看着你。泰山是戎马的威武的将军，白崖寨是初朴的充满了泥土气息的山民。与此山民晤面，更有返朴归真之感。也许有人会批评我们当地政府开发宣传的力度不够，但我觉得，任何一处历史遗迹，保持它初朴的原貌乃是最好的一种保护。其它任何有伤历史和自然原貌的宣传改造修饰都是一种变相的花大钱的破坏行为，非但不能提倡，还要抵制甚至究责。

想一想，我们的心不也是一座寨堡吗？在风尘中，我们最好也要尽力保持自己的心初朴如赤子，静真而有力。

白崖寨：自保之寨。

如今通往白崖寨的是窄窄的水泥路，蜿蜒于两壁山峰之间。据传，此通道，在古代临近古驿道和枫香驿，但险境幽深，自然成为历代盗匪最佳出没打劫之地。元末社会动荡，政府统治自身难保，哪里还能保境安民？百姓生命财产没有了政府的安全保障，居无所安，故只有自保。宿松县旧志记载：“元末义士吴仕杰率众垒寨御寇”，历时三年用长方石块垒砌兴建了一座高3米，宽1米，周长4公里余的宏伟雄寨。现存之寨，并非都高达三米，有些地方，约米余，为此后有所损毁而再建。

清末，贺颀、贺欣兄弟辞官归来，重修白崖寨，也是目睹国家内外交困、社会局面失控的乱世现实，出于保卫一方乡民安宁的目的。民主法制在中国建立之前，历朝历代都把天下百姓看成是私家财产，向来多只向民索取，少把护民安民放在心上，有盗贼起，甚至有官匪勾结之逆施。白崖寨，可以说见证了“家天下”时代社会反复的纷乱和政府的冷漠无能无责任，更见证了百姓求安定艰难自保的决心和努力。

如今，我们无须这种有形的堡墙来自保了，但是在心里却还是要筑起自保的防护墙，保护自己不受诱惑，不受污染，不受无谓的伤害。

白崖寨：血火之寨。

进攀龙门往左行，在最陡峭处有“最上一乘”的石刻。史载史可法曾在寨内雁恋坡北岭设中军帅账，屯兵数万，与义军张献忠激战，获胜后有此题刻，今称为“纪功石”。往右行，有凤卧龙栖石刻，现于此石刻下立有一小方块石碑，上有碑文：“一九三二年七月，鄂豫皖红军遭国民党安徽省长陈调元围剿，寨内红军在师长徐海东、政委王建南领导下，在寨内遍插红旗，经过浴血奋战，以少胜多，全歼敌军两个团，扭转了被动局面，开辟了大别山革命根据地。随后在寨内关帝庙内召开庆功大会，正式成立了红二十七军。军长刘士奇，政委郭述申，副军长吴保才等全军高级将领聚集在巨石前击掌庆功，并刻下‘凤卧龙栖’四个大字，以示白崖寨是藏龙卧虎之地。”这段碑文记事，凭我读史的直觉，应有不清不凿之嫌，但手头无资料，暂无从考辨。这些遗迹，说明小小白崖寨，在不同时期，曾是不同之政治军事势力激烈争峰之地，白崖寨，也浓缩了中国历史血与火惨烈的一面。

刀光剑影、呐喊拼杀已成历史的记忆，如今，白崖寨于群山环抱之中，和平安宁。正是因为累积了太多血火纷飞的记忆，所以今天的白崖寨、今天的中国更知珍惜、更会守好这幸福的和平安宁局面。

白崖寨：小农之寨。

白崖寨，历时几百年，建而损，损而修，修而扩，是在自然经济的大背景下才能延续的行为。以一种围墙自闭的方式自保，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所具有的独立性和封闭性相适应，因此在小农经济时代可以行得通。一个方圆几公里的小小寨堡，不依赖于外部世界的支持，便可以独立存在。这亦是当年毛泽东论述井冈山革命根据地能够存在、“工农武装割据”能发展成燎原之势的经济依据。后来，这里不是成为大别山根据地的一个部份了吗？在寨墙上，我跟亦忧说，这种寨堡，如今反观之，实际上是经济落后的见证，包括我国的长城，当年也是出于抵御北方的游牧民族而修，也是生产力落后时代的产物。人类，是从蒙昧走向文明的，也许数千年过后，我们的子孙会说我们的时代如原始人野蛮，所以，我们不可自以为是地指责和讥笑这种落后，反倒要敬仰祖先在落后状态下的奇伟创造，留下了这等伟大遗产。我去过平遥古城，如果说平遥古城较好地保留了封建经济下的城市原貌，那么，让我们把白崖寨作为一个管窥封建小农经济的遗迹而保存好吧。祖宗历经几百年艰辛而创造留下的财富，如果我们都保护不好，才是败家子，不孝之子孙。

白崖寨：书宦文化之寨。

今天所存之白崖寨，大多为趾凤贺颀贺欣兄弟捐款重修和扩建。贺氏兄弟为光绪年间同榜进士，一个任工部主事，一个任吏部主事，被当地称之为“兄弟两大夫”。今寨内“听雨门”等字还是贺欣所题。在科举制时代，学而优则仕，是读书人的最完美结局。贺氏兄弟读成了书，做了一个摇摇欲坠的王朝的官员，但终能以书生成官宦的方式，回报乡里，为后世留下这笔财富，也是对历史民族所作的一种贡献。在官本位的时代，做官了，做这等募捐钱款的事当然更容易些，但做官之前要读书，也正是因为读了书，在寨中如今留下的文化财富才更多些。所以，白崖寨的文化内涵告诉我们：无论什么时代，读书都是一种有价值的投资，读书，也是最为紧要的投资。

也许有人会说，贺氏两大夫，重修此区区小寨，相比于治国平天下，何足道哉？其实不然。儒家所言修齐治平，显得功利心太过急切。身得以修，也许可以齐家，但由齐家一下子到治国平天下，则可能性不太大。况且，若遇上恶劣的政治和社会环境，很多人都会遭遇“报国无门”的悲愤，谭嗣同仰天长啸“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不就属此列吗？倒是老子思想显得舒缓高淡，切实地主张“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可以脚踏实地一步步地来。贺氏兄弟在无奈的时代里，以德修身，惠及家族乡里，也是面对客观现实，最大程度上做了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无疑是积极的，同样泽被后世。

金子终有光亮时，掩映于深山之中的白崖寨，在新中国成立三十多年后，其文化价值终得到认识和重视。1986年安徽省组织了“皖西南名胜旅游资源考察团”对白崖寨进行了实地考察，被考察团誉为“南国小长城”，随即被列为省级重点文化保护单位，2001年则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化保护单位，值得欣喜，让人振奋。一个真正懂得尊重文化、保护文化的民族，其必然具有长生永新的生命力。

白崖寨：旧伦之寨。

史可法之抗清，至多只能作为王朝更迭的历史见证，其抗清精神则实无值得褒扬之处。明朝太祖诛杀胡惟庸并永久废相之后，明朝宦官专权之祸渐起，愈演愈烈，朝纲败坏，腐朽黑暗。此时生猛的东北女真人将其所灭，建立清朝，实为进步。而朱氏后裔续建南明小朝廷作垂死挣扎，昏乱的阉党政治则与之苟延残喘。阉首马士英把持南明小朝延朝政，贪赃枉法，热衷于争权夺利。这样的政局，谁能拯救它的灭亡？又何值拯救它的灭亡？大明王朝，八股取士，思想禁锢甚严，而维护封建纲常的两宋理学更是发展成力挺君主专制的心学。史可法为着这等朝廷而拼死抗争，是深受传统愚忠思想之流毒，往更深处说，是大汉族思想作怪，是阻碍历史之进步，将其抗满清之举视为“民族英雄”的行为称颂，实在荒唐可笑。任何违逆历史潮流的行为皆是徒劳，史可法的抗争，所以最终免不了迅速在扬州败亡，他的败亡，实在是代表了应死之明朝的合理命运。同期的顾炎武则深刻指出，“保国者, 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 保天下者, 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把保一姓之朝廷与保国家民族区分开来，实属时代之高论。史可法抗清保明，只是在做着“肉食者谋之”的事情。

而史可法在白崖寨击败张献忠义军，则更是站在了民众的对立面，是反人民的行为。小农经济下的农民，最是逆来顺受，胆小怕事，真要到揭竿而起，实在是到了官逼民反、没有了活路的情况下才会去做的事情。在家天下时代，谁不知道造反是要杀头的？张献忠当年于陕西起义兵，就是此等被逼情形。史可法与义军为敌，何赞之有？

白崖寨史氏之遗存，是旧的伦理道德的活记录，这些旧观念，从五四前后的新文化运动就有了猛烈的抨击，在二十一世纪的文明里，更要批判摒弃之。

白崖寨：无墙之寨。

中国自然经济已经瓦解，社会动荡也已成为历史，市场经济如火如荼，社会环境稳定有序，中国正在大步从传统的农耕社会向现代化的文明国家迈进，社会化和全球化的世界大潮更是浩浩荡荡，在此背景下，任何封闭的墙垒都会自动坍塌，自保自闭的白崖寨也必然要寨门大开，如同中国之大门向世界敞开。寨内的人纷纷走出去了，走得很远，而更多寨外的人可以纷纷走进来，远道而来。寨内寨外的人，不论陌生或相识，相视而笑，没有了仇恨和敌对，一片祥和。

白崖寨寨墙犹存，而实已是无墙之寨。无墙之白崖寨，才是新生有活力的，心怀无限开阔的，也必将更雄更坚更美！

　　　　　　　　　　　　　　　　　　　　　　　　　　　　　　　　　　　　　　　　　20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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